无言而不疑

小学将要毕业的孩子们从游学团回到家，尤其是能在机场就看到来接自己的家人，一众几乎是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开家的小孩子们在带队老师再三强调写什么观后感、做游学展示这类的叮嘱下也有些心不在焉。

方可莉坐在自己的拉杆箱上，耳朵貌似是听着老师在前面强调秩序和叮嘱作业，心早就飞到人群外的爸爸和好久没看到的院长叔叔那里去了。直到带队老师宣布解散，他们说了老师再见还拍了拍手，小孩子们撒丫子一样尖叫着、笑着四散开来。方可莉才从人堆里飞奔过来，一下子跳到了方远的怀里。凌远在旁边笑得都快成了馒头人，还顺带手地拉过来正沉浸在久别重逢喜悦中的小孩抛在一边原地转圈的蓝色行李箱。方可莉回过神来，迅速从方远怀里挣下来，和凌远争着执意要自己推箱子。

看着往日跌跌撞撞丢三落四的方可莉似乎是出去游学了一趟便成长了不少，可看刚刚她的同学人高马大，不知道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看着都是初高中生的样子了。只有方可莉和老牵着她手的小朋友才像是真正的小学生，方可莉梳着蘑菇头，像个小萝卜头一样，比旁边的同学都瘦小一圈，矮了大半头的样子。方远怕机场人多，还是在等电梯的时候把小孩护在他和凌远之间。

“爸爸，你这是要带我们出去玩么？为什么章鱼叔叔也来了？”

方可莉到底藏不住事，刚刚反复端详凌远好多眼的疑惑也没有逃过方远这个当爸爸的眼睛。他戏谑地冲着凌远开怀笑道：

“院长叔叔说给你煮了好吃的接风，爸爸就蹭他的车来接你，不然看这大包小包的去坐地铁多不方便。”

被开玩笑的主角凌远腹诽着方远身为人父说谎都不带打个草稿的，却也没有回呛对方，只当作没听见一样俯身问了问方可莉有什么爱吃的、不能吃的东西，还在地库里往车位走的时候，把方可莉让到路内侧，这样即便是她自己推着箱子往前走，也足够安全。

拿着车钥匙的方远特别自觉地遥了解锁，又要把钥匙还给车主。凌远却接都没接，让他直接去热车，自己则从副驾驶那侧绕过给方可莉放行李箱去了。

方远和凌远身高相当，开车习惯却不太一样，而且凌远的车系他是一点都不熟悉，座椅、后视镜和方向盘调试了半天。听着后备箱窸窸窣窣的，凌远也在车后捣鼓了好久，隐约能听到他和方可莉交谈的声音。直到磨磨蹭蹭的方远连安全带都系好了，后面两人还没有上车。他往后扭头一看，凌远正站在左后侧方弓着腰调着坐垫的安全扣，方可莉自己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还系好了横向的安全带。方远看着坐垫旁边的字母logo，醍醐灌顶一样回想起来大约是上周，王秀芳签收了个巨大的包裹，大约就是这个牌子的儿童安全座椅。

刚刚才坐到副驾驶给他调导航的凌远就听到方法官嗔怪一样轻声道：

“她都这么大了，你少关心则乱哈。”

凌远眨巴眨巴眼睛，从前手套箱里拿出来那叠附的说明书：

“不是说145厘米以下，小于十二岁的儿童都要坐安全座椅么？而且你看你闺女这么小，系那个正常的安全带急刹车都会出危险的。”

似是有了女儿后，安全这种事情总在父亲心里绷着一根弦。虽然方可莉长这么大也比较皮实，往日摔摔打打惯了。但真的面对一些危险的时候，特别是这种海外出产的说明书画了好多黄色的警示三角，方远看着就心揪得眼晕。

回身看了眼天真烂漫的方可莉从包里翻出来了仅剩下两块的盐奶糖，这都不忘分给章鱼叔叔一块。方远不由委屈地看着凌远，暗道方可莉这个小白眼儿狼，用自己给的零花钱贿赂人家院长，老父亲还在这里坐着呢就已经想不起来爹了。

笑吟吟的凌远却就着塑料包装纸将糖从中掰成了两半，举着劲瘦的指尖将那半块糖塞到了他嘴里，正换挡的方远余光里看着凌远在线上超市挑着东西，对方连视线都没转移一点，抬手指了指前方，平静地说了句“开车”，方远“哎”地回了一声，便打了转向灯，跟着车流向着地库出口驶去。

错过了晚高峰的点，又是从机场高速往市内开，一路基本畅通。虽然车流量不低，但也没有完全堵死在路上过。很快适应了凌远这台车的档位后，方远在柏油路上将车驾得很稳，即便开着导航的语音和车载广播，凌远和方可莉都在不算短的路途上睡着了。方远小心地在小区里绕行着，凭着记忆开到了地库的固定停车位里。

方可莉毕竟年纪尚小，又是坐飞机从大半个中国的距离折腾了一趟，精力顶不住十分正常。凌远一手反捂着手机，一手还是习惯性搭在身前。

院长的睡颜还算是平静，在地下停车场昏暗的环境和冷白的灯光下，眉骨、鼻翼和鬓发睫毛在他玉瓷一样的皮肤上打着层层递进的立体阴影。只是在昏睡中凌远呼吸轻轻，却依然微微蹙着眉头。

方远知道他是肠胃病，却也不了解具体情况，加上凌远三番五次地在疼痛至极，几乎失去意识后搪塞他是“老毛病”。可在常人眼里，这么年轻就落下这么严重的病根属实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的样子，包括他观察凌远工作也是一样，一院之长，大事小事很多的问题都需要他亲自过问拍板，忙起来用“拼命三郎”、“燃烧生命”这样的词形容都不为过。

看着后座的女儿迷迷糊糊，凌远虽被地库里三五步路就出现的减速带颠簸几下，却也被安全带拽回去，似乎是累极，也似乎是将车钥匙交给了一个过分信任的熟人，他就一直就没有睁开眼睛。

泊好车的方远从兜里取出手机，赶忙调暗了在地库里极为乍眼的屏幕亮度，翻出来三牛医生的对话框，编辑了一条长信息过去。

平日里一天就能发三五条朋友圈的韦三牛在评论区和这个有意思的法官也混了个眼熟，加上三牛的八卦探测仪实在是敏锐。于是在收到信息后，于方远的一长段消息下颇有对比感地宛如挤牙膏一样一条条回着消息。

虽然医护都有保护病患隐私的职责，但一是方远也不算什么外人，二就是他说的这些都算他们院内公开的秘密了。一院有几个手术室巡回护士和麻醉医生没在手术中心见过累过劲的院长啊？因此，韦天舒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自己的领导整一个卖给了方法官。

对着满屏的消息，方远无奈感知自己的医学水平在他们专业人士面前整个是洒洒水的状态。

怎么大部分字词他看着也理解大致的意思，也都是中文的方块字，组合起来却看得他晕头转向。刚刚反复看了三遍才将对话框里的“应激性消化道出血“笨拙地输入到到网页里检索，凌远就已经醒了过来。

看着方法官眼镜都滑到了鼻尖，不甚明晰的灯光下鬓角斑白。他抬手按开车顶灯注视着对方自发际线往后从发根里，皆是闪着银光的细密白发。

“还在忙工作？“

副驾驶的角度让凌远优越的视力也只能勉强瞥见方远在屏幕上敲打什么东西，但向来对窥探他人隐私毫无兴趣的凌远只是基于情商的要求关心似地随口问了一句。方远心虚一样“嗯”了两声，赶忙熄了屏，看着睡相颇为不佳，却尤为憨态可爱的方可莉，顿时玩心大起。

佯装要叫她起来，实际上用手机来了个十连拍，小孩察觉到老爸又在和她开玩笑，忙起来抢手机，身体却被安全带桎梏在安全座椅上。待她颠颠跑下车，方远都已经把行李箱给她抬了出来，身后的车门“咔”一下锁了起来，拉着箱子的方远和正忙着拿钥匙的凌远并肩走着，方可莉在后面一步一跳地揪着方远的衣摆，叽叽喳喳地让他交出手机来。

进了门，方可莉才心满意足地拿到手机开始删她亲爸给拍的丑照。

凌远洗了手后就系上围裙从冰箱里拿了汤料放进炖锅里煮着，又把刚刚送来的肉馅和豆腐分到两个大碗里开始调馅。才洗好手的方远看着对方行云流水的操作，却也在看见了厨房里几乎是光可鉴人的灶台和崭新的厨具道：

“你怎么什么都会啊？给我们这些凡人留点活路吧，我活活眼红死。”

凌远却像是习惯了，手里的动作都没有停，还努努肩示意他去把那包生菜洗洗净。

“当年在外边留学的时候，特别馋我爸做的小馄饨，试着包了几次觉得又快又好吃，等会你尝尝看。”

还在四处寻找沥水盆的方远反问道：

“讲真的，你家厨房这个状态，我以为你不会做饭来的。”

“下回有空了叫三牛来做饭，他那厨艺不当食堂大师傅，啧，至少也应该是什么星级饭店厨师，当大夫可惜了手艺。“

人在家中坐，还要被院长念叨的三牛打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喷嚏。只见过嬉皮笑脸，穿着白大褂的韦大夫，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人家怎么来做饭的方远莫名觉得，说一位手术医生做饭手艺好有点血腥。他赶紧晃了晃脑袋，把那点莫名其妙的想法全数抛了出去。

说是方远在帮厨，其实也只是帮忙洗了个菜，烧了点水。大活都是凌远极其利落地，让方远手都没有插上就置办完事儿了。

方远只是去捞了一下汆烫的青菜，刚刚过了个凉水，凌远就在操作台上直接把两种馅的小馄饨全都包好了。趁着煮汤那几分钟，又把料理台和水槽都擦了。看人家的做饭步骤宛如什么机器人一样严谨明晰，待饭菜摆上桌，开着窗透风的厨房宛如没有开过火一样，方远尤为自己那句说凌远不会做饭的评价感到惭愧。

即便只是清淡到不能再清淡的小馄饨和蚝油生菜，凌远也只是象征性地各尝了一口，面前放着的汤碗只见他一勺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液面也不见往下。他们吃着饭，凌远也懒得再装了，直接靠进了椅背里，喝着保温杯里冒着甜气的什么东西。

那四十几个一口一个大小的馄饨，到蔬菜以及汤渣基本都进了他们父女俩的肚子。

却没等他们收拾，医院又来了电话叫凌远紧急会诊。方远看着对方”腾“一下夹着电话就准备换鞋出门，深知凌远几天前刚刚栽倒在医院楼道里，直到今天晚饭看着人精神都不好。宛如整个人强撑着气，实际上本体早已经恹倦得不行了。

他在法院的工作虽然常年的周休半日，却也没有到凌远这样，抗着这么不舒服的身体去解救另一条生命，或者临时的，被喊起来赶去连台这般的辛苦高压。

凌远挂了电话走到门口，见连方可莉都“全副武装”完毕，准备一道送他去医院救人。方远深知凌远关心身边所有人那个劲头是担心方可莉自己一人在家里，又纠结跟着他们这么晚出门小孩子困顿。还没等他安排，就抢先拿过了车钥匙。

“赶紧的吧，送你去医院，病人还等着呢。”

看着先跑出门按电梯的方可莉，方远转头笑着对还微微皱着眉的凌远道：

“别担心她，小孩子脑力足，精神头可比我们大多了。我带着她在你们楼下转转，顺带着消消食，你动作快点。“

末了还探了一下凌远有点单薄的风衣外套，将门边挂着的那条松松软软的深蓝围巾围了上去。

临下车，凌远开着车门冲着两人笑笑，还扬了扬手中挂着那方可莉念叨了好久，没有送出去的蓝黑色绣球挂链的手机，说上面不是大问题，很快就能解决。直到凌远的身影没入医护的紧急通道再也看不见，方远才回想起来大约是几小时前在机场装安全座椅的时候，方可莉把那枚长期放在书包侧面的挂链送给了章鱼叔叔。

夜深的医院本就人影稀疏，他们又避开了还是灯火通明的急诊通道，自已经关了大灯，只亮着一溜夜间应急灯的门诊中心穿过，在院区楼间的花园转悠着。

直到夜寒露重，方可莉那件鹅黄色冲锋衣的疏水外套都起了雾气，方远才将女儿的手拉到自己的衣兜里。看着约莫不过两个小时，凌远的电话就来了，还真是和他说的一样，大专家出马，应当是这般快地就解决了当值棘手的问题。

“凌大夫……“方远还未来得及说话，听筒那边有些陌生的声音便打断了他。

”方远？方法官。“那方的语气有点犹豫，似乎是又看了眼屏幕上的通话信息，抑或是在避着什么人，声音骤然压得低了下去。

”您是......“

”我是凌院长的学生，李睿。我们在医院见过的。您现在方便说话么？噢，是这样……院长现在身体情况不太好，您有空能过来看看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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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笔回收的一章

预祝各位周末愉快！